陽光迫不及待地從窗外竄進來，姚都伸手遮住眼睛，不耐地皺皺眉，順勢將臉埋進旁邊的被褥堆中。

程與模糊之間，突然覺得被拱了這麽一下，感受到熾烈的日光，突然一激靈。

“嘟嘟，嘟嘟？”

他碰了碰身邊的腦袋，輕聲道。

“你是不是起晚了？”

姚都一動不動地埋在被子裏，含糊道：

“從此君王不早朝，沒聽說過嗎？真是大驚小怪。”

程與：“……”

程與：“嘟嘟，真晚了。”

姚都不耐煩地把肢體搭在他身上，仿佛企圖用這個方法壓制吵鬧的人形噪音。

“那怎麽辦？你是哪裏來的妖精美人，怎麽這麽會纏人？害得本昏君流連臥榻，大白日與你顛鸞倒鳳不知所以。”

程與：“……”

於是，他眼睜睜……耳睜睜，聽著姚都的呼吸又有逐漸恢覆和緩的意思。

“等等。”

他反應過來。

“你不會是昨日就提前告假了吧？”

“乖乖，”

姚都嘆道，“終於反應過來了。”

程與側身朝向她：

“你昨日就計劃好晚上要？……嗯。”

姚都終於睜了眼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。

“昨晚一切如此水到渠成順其自然翻雲覆雨……怎麽是我算計的來的？我是告假了，但是因為覺得累，想歇歇！”

程與立馬附和：

“那你今日好好休息，一點都不要碰那些事情——別忍不住又休息到案牘裏頭去了。”

“你倒是打算的好。”

姚都黏糊糊地貼上去攬著他。

“我只休息半日。”

“為何？”

程與道，“你找誰告假的？我替你給他傳信，讓你好歹休息一日。”

姚都閉著眼睛哼哼：

“我上哪兒找人告假去？你猜我說的‘告假’是什麽意思？我跟對臨閣說，鑄幣司有事要處理，然後鑄幣司那頭呢，就讓寇源行替我糊弄過去。”

半晌後，程與：

“還能這樣？”

“如何，見識到上君的聰明才智了麽。”

姚都揉了把他的臉，猝不及防，手背碰到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——

“什麽玩意兒！”

姚都汗毛一立，頓時蹭了起來。

然後，與一團短毛豬……貓，面面相覷。

程與拉了把肩上的衣服，也坐了起來，順手撓了一圈那玩意兒的大圓頭：

“鹹蛋。”

姚都：“……”

姚都嘴巴張張合合，最終不可思議道：

“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？！不是，你怎麽知道它叫鹹蛋？”

程與一臉無辜：“不是你餵的麽？宮裏的聽靈苑。”

那只白灰交雜的短毛肥豬……肥貓，對姚某人的態度置若罔聞，不依不饒地蹭著程與的手背。

程與順從地勾勾它的下巴：

“萵苣說它叫鹹蛋。你怎麽了？”

姚都神色一言難盡，一動不動地坐在旁邊，看著這玩意兒扭著圓潤的腰肢，拉長了嗓子，沖程與發嗲。

片刻後，她冷不丁起身，外裳也不披，徑直拎起這只肥碩的家夥，一路踩著鞋子，將它朝門外扔了出去。

然後，“嘭——”，一把將樓下的門關了。

一系列動作效率奇高，等程與反應過來的時候，姚都已經拉起他的手，用濕布給他擦拭。

程與好笑道：

“怎麽這樣？”

“你沒看它一身毛掉得漫天都是麽？像那種會飄傘的圓圓的草，散得到處都是它的毛！”

姚都突然皺一下眉。

“該死，飛我嘴裏去了，咳咳咳呸呸呸……總之，你原本就怕這種浮毛塵埃，最近好不容易把身子養好了些——不許再讓它進樓了！”

程與忍不住笑了兩聲。

姚都直起身，站在他跟前：

“笑？！鹹蛋那狗東西是什麽時候跟你勾搭上的？——老實交代，否則家法伺候。”

程與仍坐在塌前，笑瞇瞇地攬住她，下巴輕輕硌在她的腰上：

“它早就找來了，我還每日給它分一碟鮮奶呢。上君久久不來，夜夜留我空床獨守，連我什麽時候背著上君偷養了東西都不知道……我可都交代了。家法是什麽？交代了也想試一試怎麽辦？”

“那奶是我特地吩咐大館子，每日一早用冰鎮著送來的。”

姚都扳著他的臉。

“你知道那一碗有多金貴麽大祭司？還敢分給那小肥豬！”

程與：“我本是去尋……那只，就是先前與趙梁天獅長得很像的那只。”

“你才長得像……”

姚都頓了下，“哦，那只我知道。她哪裏和趙梁人畫的那大臉醜獅長得像了？”

程與笑道：

“我說錯話了，不像。她比那個醜東西好看多了——不，是根本漂亮得不可比擬。”

“那個聽靈苑，簡直被外界傳成了南君蓄養妖精的地方。事實上完全不是那麽回事，你看到了，一堆貓貓犬犬餓了就跑去蹭吃蹭喝，不餓就滿南域亂跑，平日根本找不到人……貓影。”

說了這麽多，姚都狀似無意地追問道。

“所以，你找到她了嗎？”

程與笑道：

“自然是沒有了。”

姚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瞥了他一眼：

“對了，關於懸壺堂那邊的古卷，你和周請言的進展如何了？”

程與給她遞上外袍：

“古字還在譯，沒有這麽快。她主要跟我提的是一種藥草的事。那種藥草對生長環境即為苛刻，所以最後呈現給世人的結果是，只能生長與南明山上。你派人拔了之後，原本南明山上的霧氣——也就是先前……陸萬宜質問你的，‘南明山迷霧’，便消散了。”

姚都點頭：

“這我知道，那藥草的功用呢？”

“功用……”

程與沈吟片刻。

“若我譯得不錯，古卷上的記載大約跟……嗯，我暫時沒找到適宜的譯詞。不過，或許可以理解為‘返璞歸真’、‘溝通天地’之類的大意。不過古卷記載均有誇大虛浮的記述特點，藥草具體是何功用，還有待確認。”

姚都面色不變地頷首。

返璞歸真……

倒是勉強能跟化形的事沾邊——假如化形的確為返祖的話。

“說到陸萬宜。”

姚都不緊不慢地將外袍腰帶捋平。

“我派人去探他母親的消息，然而在臨師探尋無果，才知陸萬宜的人在當時事發後，就已然將其轉移。我的人一路追查，察其行跡是往南在走。再往後，便斷了蹤跡。”

程與過來替她整理身後的腰帶。

“……接師母離開臨師，應當是陸萬宜吩咐的。至於往南……想必無非是往南域。但陸萬宜已經死了，他的人現在將師母接到哪裏去了？”

“好問題。你一直懷疑，陸萬宜跟南域內部有聯系，對麽？”

程與：“其實是先懷疑有人在一路誤導他對趙梁祭祀的認知；繼而想到，能拿出足夠的證據、威信，引得陸萬宜交付信任的人，想必只能是出自南域。”

“證據……”

姚都琢磨道，“所以，南域真有記錄趙梁祭祀起源的古籍？”

“是，”程與繞到她身前，給她理了理打皺的袖口，“負債已久的制硯司最近終於還清了所有債務。幾棟樓裏已經安置了書架，我也按照書籍卷目填進去了。我帶你去看？”

姚都順勢摟住他的腰：

“求之不得。”

“你瞧，原本你這半日是告了假的，卻又要為了公事跟我去瞧那些天書古籍。”

程與聲音一頓。

“元熠，手別亂……”

姚都的手從他的腰上帶過，心滿意足地看了眼自己的指腹，仿佛在回味觸感。

程與：“……”

程與一把握住她那只倒黴爪子，用自己的手擋住她的視線，燙著臉拉她下了樓。

好巧不巧，馬車剛駛過宮門，迎頭就撞上了楊通明。

“去鑄幣司有事”的姚某人見狀，打定主意了安安靜靜躲在車裏裝死，遂用目光向程與道：

一會兒你來應付，裝作車上只有你一個！

程與點頭。

夏日悶熱，車窗敞開透風，只隔了一層簾子。

隨著馬車靠近，外頭的聲音逐漸清晰地傳了進來。

一個男聲道：

“……你我本是同僚，不過是正常往來，有何不可？夏日暑熱，我一路步行至此，你瞧，實在是熱得難受了，便請我進去坐坐又如何呢？”

楊通明聲音平平板板：

“申侍郎，你在朝……”

那男子打斷：

“通明，此處也沒有旁人，也不是什麽鄭重場合，你何苦叫我叫得如此生分？叫申公子不好麽？像咱倆小時那般，或者——你叫聲剛強也好啊。”

“……申侍郎，”

楊通明深吸一口氣，勉力維持禮數。

“你身為吏部尚書之子，又官至侍郎，身份不可謂不貴重。而下官則為對臨閣政使，系上下核心文書處理傳遞，實在不宜與朝中之人交往過甚，還望申侍郎自重。”

申剛強：“通明，我知道你是面皮薄，在我面前不好意思。無妨，我都知道你的心意，你……”

“這位大人，未經許可，與女子站立過近，實為有失禮數。”

申剛強驟然聞聲，皺眉向身後望去——

一輛馬車停在眼前，一個眉目俊秀、面色有些蒼白的男子掀起車簾，朝他的方向頷首。

程與向楊通明頷首道：

“楊政使。”

楊通明趁機往遠離申剛強的方向撤了一步：

“大執學。”

聞言，申剛強的神色變了變，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：

“原來是程執學？數月前書院總府一會，親睹執學風采，如今，執學也可謂是今時不同往日了。”

程與卻未看他，而是徑直朝楊通明溫聲道：

“暑熱之下，楊政使為何在此久立？不如速回宮內。”

楊通明心下感激，忙道：

“正是。那在下先走一……”

“通明且慢！”

申剛強頓時拋下程與，顧不上和他陰陽怪氣。

“通明！你可知，這文書原本不必我親自送來？我是想，我與你多日未見，你又因面皮薄而常常避著我，所以我才借著送文書的機會，讓你能見上我一面——果然不出我所料，你也是想見我的！否則為何你大可讓手下來取，卻還是親自來了？通明，我明白你的心……”

說著，竟直接上手握住她的手腕。

楊通明一驚，用力將手一掙——

卻沒有掙脫。

“你別害羞，我都知道……”

申剛強大約人如其名，拽著楊通明的力道被掙脫不得，反而被這樣一掙，讓兩人幾乎撞在了一起。

楊通明又驚又懼，正要大聲呼喊。

“砰！”

申剛強後腦劇痛，手上頓時一松。

楊通明跌跌撞撞地跌向墻邊，手臂顫抖著扣住墻壁。

申剛強臉色脹紅，瞪著布滿血絲的眼轉身——

卻突然向被抽了骨頭一樣頓住了。

馬車車窗後，一人手肘探出車窗，手裏拿著一柄彈弓。

彈繩仍然在空中晃蕩，無聲地說明著方才發生了什麽。

申剛強的怒火頓時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。

他驚疑不定地走到馬車前：

“……拜見上君。”

姚都冷著臉端詳他。

申剛強的火氣被迫漸漸滅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又惱又羞。

姚都冷聲道：

“這裏是什麽地方。”

“回上君。”

他口舌含糊道，“是宮城。”

“聽不清。”

姚都手指若無其事地撥了撥彈繩，“大聲點。”

申剛強壓下一口氣：

“回上君，是宮城！”

姚都：“大、聲、點。你舌頭打結了嗎？給我捋平了回話！”

“回上君！”

申剛強脹紅了脖子，“是宮城！”

“聽好了。”

姚都冷聲道。

“若是再讓我知道，你對我對臨閣的人糾纏不休，本君直接將你扔給禦史臺處置，誰也保不了你。滾！”

申剛強面色姹紫嫣紅，手指緊緊地扣住腿側，似乎想再看一眼楊通明，卻被姚都的目光刺在原地，頭也不回地走了，越走越快，最後跑起來。

遠遠看去，倒真有幾分“滾”的模樣。

姚都下車：

“通明，沒事吧？”

楊通明方才在驚懼之中，情緒緊繃著，此刻驟然聽到姚都這話，一時突然松弛，眼底泛了紅。

“無事、無事。多謝上君……”

姚都：“欺軟怕硬，蹬鼻子上臉，以後別給這種人面子。”

“多少是申廣帆之子……我總得看著他爹的份上給他留點顏面。”

楊通明搖搖頭。

“原本今日就該派下頭人來取這文書的，不也是因為同僚之間講求迎送對等，我這才親自來的嗎？哪裏是像他說的……”

“當他犬吠就好。”

姚都安撫地撫了一下她的肩。

“也不必再看申廣帆的顏面。今日我當著他的面將話說了明白，他若是再來糾纏，你就按照我的話，給他‘公事公辦’。”

“多謝上君……”

楊通明捂了捂眼睛，緩了過來，突然想起什麽。

“對了，上君今日早晨，不是說去鑄幣司辦事麽？這怎麽……呃，從這方向……呃……咳。”

姚都：“………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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